2007年4月5日 星期四

世事重重疊疊山

那是個夏天將至的早晨,我刻意起了個早,要去參加管先生的追思儀式。

靈堂內座無虛席,蛙大校長也出席了。他先用中文說,對管先生的離去很感傷,為了表達他的感傷,他必需用英文來講一段話,英文是他的母語。接著他開始講了約五分鐘的英文,靈堂的天花板較高,他的語句變得很模糊。

我望著全場掛滿的花圈,花圈上的署名。有方勵之,也有很多中國科大留美各地的同學會。還有一些中國的科研單位,好像也有致哀花圈。

散場時,我準備開車下山,有位也來參加追思儀式的女生,環顧了一下停車場將離去的車主,最後選擇朝我走來。

「小姐,不好意思,我可不可以搭你的便車到市區?」那女生有點尷尬的問。

「你要去市區哪?」我問。

「嗯,我要回台北,載我去火車站可以嗎?我沒來過新竹,對新竹一點也不熟……」

「你要回台北的話,我可以載你去國光號車站搭往台北的巴士,在光復路上的,因為到火車站,我不順路?」

她點點頭,上了我的車。

於是,我開始繞著客雅山彎彎曲曲的山路,開始與她聊著。

她是台北一所醫學院裡的講師,似乎也常在些網站上寫些醫療相關的文章。重點是,她並不認識管先生。

所以,有位不認識管先生的小姐,從沒來過新竹,卻百里迢迢來參加管先生的追思儀式?

在蜿蜒的山路上,她告訴我此行來致哀的緣由。

原來,她有位堂哥,是合肥的中國科技大學畢業,到美國留學就業定居。他在美國聽說了管先生去世的消息,很難過,拜託這位台灣堂妹一定要到靈堂鞠個躬,表達哀思。

二十多年前,管先生曾是中國科大的校長,副校長是方勵之。八○年代中期,科大是學生民主運動的搖籃,曾經因地方選舉事件爆發學潮,大批學生走上街頭遊行,學潮逐漸蔓延至上海北京,黨中央摘掉管先生的校長職,他就要離開合肥回北京。

據說,管先生搭火車離開合肥那個晚上,科大學生很是不捨,集結了上千人在合肥火車站前,要為管先生送行。官方擔心這場面會出亂子,急忙將管先生送到附近蚌埠上火車。

搭我便車女生的堂哥,就是當年這千人送行中的一名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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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這輩子要說見過什麼傳奇人物,那管先生定是其一。

我與管先生一年大致見一次面,是在年夜飯時。幾位鄰居長輩,家中人口稀少,每年過年這些小於三人、又在台無親戚的家庭,都會約著一起吃年夜飯,管先生就是每年必到的成員。

管先生家人都在大陸,他一個人在台灣定居。

圍爐了好幾年後,我才聽說他的身世背景。十四歲時就加入共產黨,隨著抗日及對國民黨作戰,他從江蘇北部一路游擊到東北,據說他黨齡比江澤民還要早。好像也念過北大、清華、甚至還有哈爾濱工業大學(孫運璿的母校),但好像都沒拿到文憑。有位長輩說,就類似那種共產黨滲透到大學裡的職業學生。

「解放」之後沒多久,管先生因為政治血統「根正苗紅」(我是因為姑狗管先生的故事,而學會這句發源自中共的成語,並偶爾寫在文章裡),一九五三年到蘇俄留學,最後獲莫斯科大學博士學位。他的指導教授卡皮查後來在一九七八年拿到諾貝爾獎,管也成為中國最早研究超導體的物理學者。

我喜愛物理學家的邏輯思維和窮於探索,我也仰慕早期共產黨人狂熱追求社會公平、正義的崇高理想。在這個世界上,我懷著赤子之心的、天真的、稚氣的,有時卻又是執著的演出,居然也一度博得「又紅(共產黨員)又專(科學院院士)」的雅號,被人們戲稱為「一個紅小鬼出身的物理學家」。

這是校方為管先生出版口述歷史時,他所寫的自序中一小段。

六四民運前後,一九八九,他前往美國及歐洲,最後台灣國科會為他申請了政治庇護,來到新竹定居。一住就是十二年,直到他去世為止。

管先生該應對生命中最後幾年的新竹生活,很自得其樂。每年吃完年夜飯的晚上,我們必定要玩撲克牌遊戲二十一點中,這是管先生每次除夕時最喜歡的活動,他會顯現一種熱切期盼「快點開始玩」的臉神及語氣。遊戲開始後,每把下注或加注時,他會很認真的考慮並出手。每年除夕玩二十一點時,我看到的管先生是個快樂的老頭。

方勵之在他走後悼念文章中,有這麼一段文字:

不動聲色的管先生,說到此處依舊聲色不動,緩緩的,低溫的,坦然的,淡泊的。窗外,物寂人稀。窗內,老友相逢相聚,任憑時間均勻地流逝… 這就是我最後見到管先生。

我對管先生的其它印象,都是來自那場追思會裡,好友門生的憶舊。

例如,管先生很愛走路。

他在新竹清華擔任指導教授的一位女生,要公證結婚了,請他做介紹人。他很高興的答應,但學生問,老師我們何時來載您一起去法院?他說,不用了,我自己走過去。女學生想說,老師大概坐公車來吧!不,管先生真的是一步一腳印的,走去地方法院當介紹人。其它很多學生也都各自表述,看到管先生在新竹市爬爬走的身影。

還有管先生有些共產黨式的幽默。

追思會上有位老師講了個笑話:幾年前中國又開始整肅一些異議份子,於是日本政府就對中國提出外交上的嚴正抗議。中國回敬說:這是中國內政,不需要外國干涉。管先生就說,那台灣政府也應該去對中國提出嚴正抗議。如果中國那邊又說是內政,不需外國干涉,那台灣就可以直接宣佈獨立了。

我從娘胎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時,曾經是中華民國的子民。我的祖父輩、父輩都是地主兼資產階級。從少年時代起,我就是一個叛逆者,我背叛了家庭,出生入死,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了解放勞苦大眾,推翻民國的浴血鬥爭。歷史往往嘲弄人,我在 1987 年離開大陸,在歐、美輾轉四年後,又再次叛逆投入民國的懷抱,重新成為中華民國的公民。為億萬事件所證實過的,辯證法的「否定的否定」律,我又為它增添了一項新的例證。(摘自口述歷史自序)

管先生住在新竹,太太住在北京。他拿到中華民國護照後,管太太曾經來過幾趟,但每次只住一個月,又匆匆回去。照理說,因當年種種,管先生是無法再進入大陸的,但他拿著中華民國護照,參加台灣旅行社出團的江南x日遊、北京y日游等旅行團,混在裡面當觀光的台胞。

管先生對於幾次「偷溜」進大陸成功,內心竊喜,常常講說下一次要去哪兒玩。後來,在一次跟台灣團去上海探親時,忍不住跑去附近安徽的科大,找老友敘舊。結果,行蹤被公安掌握,在火車上把他截住,帶回去問了二三天話,最後釋放時,一路送他出境,顯然已被列為不受歡迎人物。

管先生在新竹的生活,規律到可預測他哪個小時會出現在哪裡。例如,下午幾時,他就會去走大操場。幾時又會到宿舍餐廳吃個客飯。

既然這麼規律,奪走他性命的那場車禍,發生在台中,就更令老友們想不透。所有跟他相熟的朋友,都在努力想出到底他去台中的目的是什麼?他依然堅持要走路,走在東海附近的馬路上被撞到,送至醫院昏迷了三五天,就去世了。他那種自己過自己日子,不麻煩人的個性,至走都一樣。

若不是遇上那位搭便車女生的描述,很難想象恬淡自在的管先生,當年也有風裡來浪裡去的日子。以下二段,是他的自序, 就拿來當ending:

我一生中最難忘的兩個場景,分別是:兒時在家鄉的范公堤上,依偎在母親懷裡,觀賞落日餘暉,那紅遍了半個天的晚霞,永遠是我心中最美的圖畫;還有, 1956 年卡皮查在莫斯科近郊他的辦公室裡,首肯我進入他的物理問題研究所,他牽引著一個蒙童進入了奇妙的物理世界。

有人說:「廿幾歲的年青人不相信共產主義是缺乏熱情,四十歲以上的人仍然相信共產主義是缺乏智慧。」我要藉此自我膨風一下:「如此說來,我不成了一個既有熱情,又有智慧的人了。」當然,在芸芸眾生之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員,但願讀者仍然可以在這裡觀察到一個大時代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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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標題來自這二天看的胡適「四十自述」,回憶他小時候最初背的一些古詩。其中一篇「神童詩」,詩中二句是:人心曲曲灣灣水,世事重重疊疊山。



1 則留言:

匿名 提到...

在乾淨明亮的物理學術殿堂中,有許多老一輩的導師(或稱為先驅?),是具有相似的個性的,其中最明顯也讓我最欣賞最喜歡的,就是"執著"。

清大沈前校長對管教授的回憶錄所做的序中有一段話可以說明管教授是擁有這樣的個性的:

"89年之後幾年,六四的事漸漸淡下去,因此出亡的人士也陸陸續續的回去。管先生在北京的朋友,讓我傳話給他,歡迎他用開會或探親的名義申請回去,只要不公開不活動就可以。但管先生不願意,要回去就公開回去,他沒有錯,不說平反,也得光光彩彩來個歡迎會之流,我給管先生說,這不是對錯的問題,大搖大擺的回去,有人臉上就掛不住,人家在台上,你就讓著點兒,可管先生不同意,因此有一陣就熬著沒去,或許這就是中國讀書人的原則(或者彆扭)吧。"